[詩詞札記]漢樂府東門行--為時代而戰

2016.03.19 攝於青島


出東門,不顧歸;來入門,悵欲悲。盎中無斗米儲,環視架上無懸衣。拔劍東門去,舍中兒母牽衣啼;他家但願富貴,賤妾與君共餔糜。上用倉浪天故,下當用此黃口兒。今非!””咄!行!吾去為遲!白髮時下難久居。
〈東門行〉
    讀完這則樂府詩,第一個感覺是不寒而慄。
    當生活被逼上了絕路,當良善的人民因為外在環境因素而被迫墮落,都是何等令人悲痛。這首詩把畫面聚焦在丈夫臨走的那個時刻,從一開始來回的在進出東門之間的徘徊、悵恨,帶到家中貧苦的景況──一句「拔劍東門去」,那「拔劍」二字用的如此堅決,似是已經決定冒著不回頭的勇氣,然而下個瞬間,卻又見「舍中兒母牽衣啼」,在這個即將出走的剎那,仍放不下心的是家中的妻小。儘管妻子願意隨同主人翁過著甘苦的生活,並且也提醒著主人翁不論生活到了怎樣的境地,都別忘了昭昭的天道與家中的幼子,從這位妻子的賢德,可見他們原是多麼良善的一家人。無奈主人翁最後一聲「咄!」拋開了妻子的挽留,踏上了出東門之路。
    詩中最打中讀者心坎之處,便是最後那兩段對話,就算沒有顯現出人物的動作與神情,卻依然能讓人清晰可見其人其景。我們看得見妻子強忍著淚,盡力的向丈夫懇求、叫喊、提醒,不願他離開;下個鏡頭,我們彷彿看見丈夫假裝木然的神情,甩開妻子的手,說著違心之言,只因他不忍家人再繼續過著這樣的生活,於是他可能頭也不回的走了,但心卻在淌血。
    這一走,像是對時代最深沉的抗議;這一走,走得讓人既痛心卻好像有了希望。東門行,行至何處?詩作並沒有交代,然而主人翁拋下了家中的妻小,有沒有可能是為了更好的未來,甚至造福更多的婦孺?拋棄了現下所居住的環境,拔劍離去,或許是去尋找、乃至於創造一個更值得人居的桃花源。
    這就像是魯迅說的「但他舉起了投槍」的戰士,故事的主人翁不是「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,繡出各樣好名稱:慈善家、學者、文士、長者、青年、雅人、君子……頭下有各樣外套,繡出各式好花樣:學問、道德、國粹、民意、邏輯、公義、東方文明[1]」的人。拔劍東門去的這個主角,就算他是個無名氏,但他就是個想活著的人,想過得像人一般的生活的人,他向時代控訴時,不需要包裝,他只需要往前走,舉起他的投槍、拔出他的劍。他就是這麼為時代而戰。
    向時代抗議的,不單只是自己吃不飽的問題,甚至還有活得不像人的問題,還有存在太多虛偽的問題,詩作中的妻子面對「他家富貴」的狀況,選擇妥協,選擇安貧樂道的路線,也許心態上能解決當前的問題,但若走向極致,未免阿Q精神,並且永遠無法解決現實遭遇的困難,受到壓迫的處境仍然不會結束。所以才需要有人願意喊聲「咄!」,採取反抗的姿態,面對種種的不合理。
    「我們沒有臉見人,就只因為你,」男人氣憤地說。「你還以為養大了她,其實正是害苦了她,倒不如小時候餓死的好!」
    「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!」女的說。
    「還要帶累了我!」男的說。
    「還要帶累他們哩!」女的說,指著孩子們。
    最小的一個正玩著一片乾蘆葉,這時便向空中一揮,彷彿一柄鋼刀,大聲說道:
    「殺!」
   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痙攣,登時一愣,接著便都平靜,不多時候,她冷靜地,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。她開開板門,邁步在深夜中走出,遺棄了背後一切的冷罵和毒笑。[2]
    這又寫盡了另一段在出走時的複雜心境,人之所以想要離開、走出新路,乃來自那些現實生活的挫敗、不信任、絕望。若是面對生活,感受到的只有勞累;面對身旁的人們,覺得只剩下彼此拖累;面度生命,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。那麼,為什麼不出走?為什麼不選擇毀滅一切?
    因此,我是肯定那樣的戰士的,肯定那個拔劍東門去的舉動,也很激賞他們擁有那個遺棄了背後一切的冷罵和毒笑的精神。這些出走的人們,正是相信在天道之外,人應該好好的遵循人道而活,儘管他們成為了拔劍的戰士,但我想他們依然是良善的。而真正恐怖的,是那些虛偽的良善,竟在這世上無恙的存在著,而讓真正的良善逼上了絕路。然而,「絕望之為虛妄,正與希望相同。[3]」儘管出走的當下是一片黑暗,但不論眼前是光明還是黑暗,至少都動身跨出門外了。



[1] 魯迅,〈這樣的戰士〉,《野草》。取自:http://www.my285.com/xdwx/luxun/yecao/020.htm
[2] 魯迅,〈頹敗線的顫動〉,《野草》。取自:http://www.my285.com/xdwx/luxun/yecao/017.htm
[3] 魯迅,〈希望〉,《野草》。取自:http://www.my285.com/xdwx/luxun/yecao/008.ht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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